黄少卿:反内卷最重要的是规范地方政府的经济干预之手,加快推出各式各样的选择性产业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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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经济学教授黄少卿带来了题为“规范地方政府行为是反内卷的正本清源之策”的主题分享。

黄少卿认为，内卷的表现形式确实是价格竞争，但内卷的实质是经济体中企业缺乏创新、缺少创造性，破坏活动导致企业只能以打价格战的方式来展开竞争。

与此同时黄少卿还表示，如果不按照正确的方式反内卷，对我们当前实施落实提振消费的战略也是十分不利的。

他解释道，一方面因为价格竞争弱化了企业的财务状况，不利于企业的岗位创造和就业的稳定。另一方面，技术进步的不足，也导致各地政府更加依赖投资驱动型经济增长，导致宏观上面国民收入分配的比例关系、所分配到的份额会持续下降，从而使得中国经济难以更多地依赖内需，特别是消费需求来吸纳产能，这种做法会变得更加困难。

以下为演讲全文：

大家好，我是来自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的老师黄少卿。今天很高兴来和大家分享我有关内卷和反内卷的一些观点，供大家参考和批评。

首先内卷的本质是什么？现在人们似乎普遍认为内卷就是打价格战，导致企业没有利润，财务恶化，把这种价格战看成是互害的主体竞争。因此现在很多人忽略政府要出手阻止企业的降价行为，甚至要政府出面来限产保价。

去年年初我在苏州做企业走访的时候，听到了不止一个企业家提出这样的意见，我并不同意这种观点，也不同意这样的政策主张。内卷的表现形式确实是价格竞争，但内卷的实质是经济体中企业缺乏创新、缺少创造性，破坏活动导致企业只能以打价格战的方式来展开竞争。如果因为反内卷而走上限价，限制企业运用价格工具进行竞争，显然是陷入了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被动局面。并未抓住内卷问题的根本，反而妨碍了价格机制作为市场机制的核心组成部分，发挥资源配置功能的这种作用，导致行政权力妨碍市场机制的正常运作，只会拉长市场出清的过程，变短痛为长痛，甚至变成经济中的慢性病而长期困扰企业部门。

因此，在我看来，我们首先要应该讨论清楚，中国企业为什么缺少以产品品质和性能提升为基础的竞争，缺乏创造性破坏而堆积了大量的同质化产能，最终不得不走价格竞争的内卷之路。其实，在完善的市场体制下，价格竞争固然是企业家常用的竞争工具，但是他们不会只用价格手段来竞争。企业家们往往天然的想运用熊彼特式的企业家才能中的创造性活动，也就是创新来开发专有技术，创造更能满足市场需求的高品质产品，形成对技术和产品的独占，由此创造一种暂时的垄断力量，从而获得定价权，逃避价格竞争，创造超额利润，如果这一过程能够顺利完成，显然内卷也就消失了。

按照这一逻辑，需要进一步追问的就是，那为什么熊彼特式的创新型的企业家才能的发挥和运用在中国经济中体现得并不充分？难道是中国人天生缺乏创新型企业家才能吗？事实应该不是如此，而是中国社会蕴含的这种企业家才能被外部的经济环境，特别是制度和政策环境所压制住了。

那么，具体而言，这种压制到底来自于哪里呢？在我看来，创新新企业家才能没有得到充分利用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当前各级地方政府所普遍采用的选择性产业政策。那也就是由政府来决定主导产业，甚至选定主导的技术产品和工艺路线来发展他们所选定的主导产业。

对于被选上的企业，政府通过各种扶持手段来加快其发展。这些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像政府补贴、税收优惠、贷款贴息、廉价工业用地等等。在中央对于这些有悖于公平竞争的干预政策，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招商政策加以限制以后，各级地方政府又纷纷转向另外的一个做法。那就是利用各级政府他们掌握的政府投资引导基金，就是俗称的母基金，以影响私募股权基金的投资方向的方式，来继续推行这种选择性产业政策，从而使得这类产业政策现在更加具有隐蔽性。应该说，在中国经济发展的追赶阶段，选择性产业政策主要还是发挥了积极作用。

毕竟在追赶阶段，发达国家的先发实践已经给我们以示范相对正确的技术路线，因此也就降低了选择性产业政策选错的概率，反而有利于更加快的实现规模经济和降低产品成本。但是在新一轮产业革命的背景下，在发展新兴产业方面，我们并不能够事先知道哪一个技术路线是恰当的，哪一个产品路线是恰当的。因此，更合适的做法应该是鼓励创业，发挥千千万万企业家试错的功能，让企业家们运用他们各自的聪明才智，从不同的方面去尝试多样化的技术和产品路线的开发，从而走一条创造性破坏的创新之路。

事实上，在中国有的地区，他们的地方政府也确实鼓励了企业这么去做，并且出现了新兴产业良好发展的势头。但是对于绝大多数的地方政府而言，在巨大的政绩考核压力之下，在不断缩短的任职期限的现实面前，他们难以接受本地企业家因地制宜地进行试错，找出自己更合适的技术、产品、路线所需要的更长的时间周期，而更愿意怎么做呢？而是直接去模仿相对成功地区的产业选择，并运用前述的政策手段，鼓励本地区企业走相似的技术和产品开发路线图，从而迅速的推高了各类新兴产业如光伏发电、新能源汽车、中低端芯片，以及机器人产业同质化的产能堆积。

因为在这种财政补贴和政府产业投资基金的诱导面前，企业家们也很难不受引导而继续坚持高风险的、试错式的产品和技术的开发创新之路。正如我曾经讲过的一个调研中了解到的例子，有一个做工业机器人的企业，某地方政府向他们进行招商引资，不仅提供资金，还提供厂房和土地，希望他们把最新款的产品落到当地。但需要签对赌协议，达不到预期目标要进行回购。一开始这位企业家对于实现协议所要求的目标颇有信心，但是投产之后突然发现，因为其他地方的政府也有类似的扶持政策，各地纷纷冒出了很多做类似产品的企业。显然内卷已经不可避免，他自己对于能否完成目标也已经感到困惑了。

那么在各级地方政府的选择性产业政策面前，靠企业的自身坚守，通过多样化的创造性的新产品开发之路，能够规避内卷吗？答案恐怕依然是不能。因为，第一，如果企业选择的技术和产品路线不符合当地政府的政策选择，那么和获得了政府优惠政策的那些技术路线、产品路线的企业相比，他们就处在一个不利的、不公平的竞争位置上，还容易被击败。

第二呢，即便你偶然成功了，在前面所分析的情况下，也难以被其他地区迅速模仿，而不得不导致价格下降，从而最终无法获得足够合理的回报，也可能面临着不得不退出市场的困境。因此在我看来反内卷最重要的还是要规范地方政府的经济干预之手，加快推出各式各样的选择性产业政策。

而要做到这一点，恐怕仅仅靠地方政府的自觉是不够的。因为地方政府的行为也是既有的考核晋升体制下的产物。要从根本上扭转这一局面，一方面我认为是要按照十八届三中全会的文件精神界定清楚各级政府，尤其是地方政府的经济职能不属于政府应该履行的职能。要通过政府机构改革和行政审批制度改革，坚决地从地方政府手中清除掉，从根子上斩断地方政府的干预之手。

另外就是要改革对地方官员的考核晋升机制，弱化经济考核指标，适当的加强社会指标的考核，并且延长地方官员在同一岗位的任期，扭转目前的任期持续缩短的趋势。

最后，我也想强调一点，如果不按照正确的方式反内卷，成功的去改变企业的单一化价格竞争的局面，转向依靠技术革新和产品开发的创新型竞争之路的话。这对于我们当前实施落实提振消费的战略也是十分不利的。

一方面因为价格竞争弱化了企业的财务状况，不利于企业的岗位创造和就业的稳定。另一方面，技术进步的不足，也导致各地政府更加依赖投资驱动型经济增长，导致宏观上面国民收入分配的比例关系、工资所分配到的份额会出现持续的下降，从而使得中国经济难以更多地依赖内需，特别是消费需求来吸纳产能，这种做法会变得更加困难。

总之正本清源，从理论上认识清楚当下中国经济内卷的成因，并且在中央政府的大力推动下，以全面改革消解形成内卷的体制因素，从而取得反内卷的胜利。我想我们对此应该抱以充分的信心。

以上就是我要分享的内容，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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